[小说]两个女人

鸿发罗孚

　杨静言拖着简易拉杆箱挤进了电梯，电梯里早就挤得满满的。杨静言一抬头，看到女经理李英琪。女经理目光冷峻地扫了她一眼，就把头偏转过一边，杨静言明白她的意思，分明是在阻止和她打招呼。杨静言和女经理一起出电梯、进公司。在刷门卡的时候，李英琪说了一句：“以后别用这种东西，又不是上菜市场买菜。这里是高级商务楼，要注意公司形象。”
　　杨静言“哦”了一声。可是，不用拉杆箱，这么多东西叫她怎么拿？十几个档案夹，堆起来有半米高，十公斤重。她又不像女经理，每天开着公司的公务车上下班。叫她一个女人赤手空拳地怎么搬动这些笨重的东西上下楼梯、长途跋涉来上班？
　　杨静言到了自己的办公室，十五平方米的小间，坐着五六个同事。没有窗的办公室，四面都是墙壁和文件橱柜，从早到晚都要开着灯。走一步就要被桌角、椅子磕一下、绊一脚。房间里不透风，打印机的碳粉在房间里飞飞扬扬。
　　杨静言刚坐下，女经理就打电话来叫她：“进来一下。”
　　她到了女经理的办公室，眼前顿时一亮。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，阳光铺满房间，清晨的风轻轻吹动窗帘。房间里坐着一个人，不是客户，而是李英琪的男朋友贺政。李英琪对她说：“去倒两杯茶来。”杨静言端来茶的时候，贺政朝她点点头，道声“谢谢”。他比他女朋友有礼貌。
　　女经理又说：“张律师已经在宏达公司了。你快去把宏达公司的档案调出来，马上给张律送过去。”杨静言在这个公司里要同时做很多份工：打字员、端茶的小妹、速递员，中午还要给李英琪买便当、去干洗店拿衣服、缴李家的水电费。
　　
　　这天，贺政开车从楼下经过，看见杨静言在路边锁自行车。贺政下车和她招呼，她的单车后架上固定着小孩的座椅，他看了一眼。
　　他问：“什么时候开始改骑自行车了?”杨静言一笑，却不说话，改骑单车是无奈的选择，就是在李英琪禁止她用拉杆箱之后。她正忙着把一捆资料从单车上卸下来。
　　“让我来。”贺政一边说，一边不由分说地把资料从她手上拿过，就往大楼里走。杨静言赶上他，很着急地阻拦。叫女经理的男朋友帮忙搬东西？那还了得!——如果让女经理知道了，肯定要生出许多是非，她又要吃苦头了。看她真的着急，贺政也就不再勉强。
　　
　　贺政对李英琪说：“我来了，你也不倒杯水给我。”
　　李英琪拿起电话：“小杨，去倒两杯茶。”
　　于是贺政就不说话了。
　　李英琪放下电话，朝他看看：“你今天有点奇怪。有什么不开心的事？怎么总沉着脸。”
　　贺政说：“也没什么——就是要喝上一杯你倒的茶，可真难！”
　　李英琦说：“就为了这个呀。你也不看看，我有多忙，哪里有空给你倒茶….”杨静言已经在敲门了。
　　她端上茶，正要退下。李英琪把她叫住：“等等”，然后拿着桌上的文件斥责她“又打错了。”她扬着文件夹，也不管有人在场，就态度激烈地训斥了她一顿。在这尴尬的十分钟里，贺政仔细地观察了杨静言。她穿着普通，扎着头发。她的眉眼透着淡淡的秀气，说话声音温和。她刚说了一句：“这个——”李英琪立刻说：“我不要听解释。”于是杨静言就不说话了，一言不发地站着听。
　　虽然李英琪把她骂得一钱不值，但是贺政看得出，她比李英琪聪明。人处在不同的位置，往往并不是由才能而定的，而是因为机缘的缘故。李英琪以为自己大局已定，也以为她的大局也已定，胜负已分。所以她可以放心肆意地嘲笑她、差遣她。杨静言可不是这么想的，她不会一辈子给人倒茶。他看出来了。
　　李英琪终于讲完了，把文件扔给她：“快去改，我马上就要用。”于是杨静言退下，走时轻轻带上门。
　　她出去之后，贺政说：“好大的火气！”
　　李英琦仍然余怒未消，抱怨道：“一看见她就生气。整天阴沉着脸，说她也不是，不说她也不是。无论说她什么都不说话，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。还有，一年到头就是这么几件衣服，土里土气的。到办公室上班，连化个妆都不会….”贺政看了李英琪一眼，她完全不同，每次见她的时候几乎从来没有一件衣服是重样的，看着她不停换的行头，就像是在翻看当季的时装杂志，花花绿绿的衣服全在她身上挂着。她习惯化浓妆，涂了黑眼圈，脸上油彩有些化了，看上去反而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。
　　李英琪还在抱怨：“….也不知道说过她多少遍了，我真搞不懂，难道公司没有给她发工资吗？就算她家里有事——”
　　“她家里有什么事？”贺政打断道。
　　“她老公去了国外几年，和她离婚了。要不是看着她还有一个儿子要养，我真想把她给辞退了。”
　　贺政默然。
　　“——好了，不说了，晚上想去哪里吃饭？”李英琪问道。
　　“想在家里吃家常饭。”
　　“你开玩笑吧？我从来不做饭，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　　“是不会做，还是不愿意做？”
　　“我不会做饭的。”
　　“做饭没有会不会的问题。做饭是女人的天性。”
　　“能做饭就本事了吗？”
　　贺政说：“不是本事。但起码女人不应该为自己不会做饭而骄傲。”
　　李英琪说：“原来你思想这么老土。”停了停，又说：“这种话你不要和我说。我又不像杨静言，一身油烟味地来上班，我可是有重要事要干的人。”
　　
　　下班时间早过了，李英琪呆在办公室里迟迟不出来。本来李英琪说过晚上有饭局，结果贺政一个人走了，看来晚上的约会取消了。李英琪总不出来，杨静言不得不去敲门，却撞见李英琪在擦眼泪。杨静言小心翼翼地说：“如果没有事情，我先走了。”
　　李英琪扔下纸巾，说：“慢着，去把这个文件打一下。”
　　杨静言有些迟疑：“就现在吗？”
　　“就现在，我赶着用。”
　　杨静言接过文件，迟疑着说：“能不能让我带回去打，我再发到你的邮箱。我真的有事。我要去学校接儿子，已经晚点了，今天是周末。”
　　李英琪冷冷地看着她。
　　杨静言明白了，重新坐回电脑前，一边打字，一边哭。明知道李英琪在撒谎，周末的六点钟，所有人都回家过周末去了，还会有哪个客户在等着要这份不要紧的文件。
　　此时，李英琪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哭。下午，就在争论完那场莫名其妙的倒茶和做饭之后，贺政说晚上不吃饭，说是不必吃饭了。他和她分手了，却连一个原因也不给她。
　　她躲在办公室里哭了很久。她真的想结婚，像每个正常女人一样，有家、有丈夫、有儿女，贺政是她最中意的结婚对象，但是现在又落空了。她正在伤心难过的时候，杨静言居然还敢吵着要回家去！算她有儿子了不起了，算她有个要记挂的家就了不起了!
　　
　　贺政再次见到杨静言时，她刚刚考到了律师执照，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初级律师。她还是老样子，温和、文静，穿着较为考究正式的套装，还是未化妆。
　　“总算离开那家公司了。”贺政说。
　　杨静言笑笑说：“是啊，很多人奇怪我为什么不离开那家公司，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。忍受那么多年的委屈，起码要一个确定的理由。起初是没有办法的事，我必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，付儿子的学费、生活费。但是后来我是在赌气，我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那家公司。非得有个名堂。”她是在考出了律师执照后才离开的。
　　当他问起她的儿子时，她眼睛里立刻放出熠熠的神采。她的小孩已经读中学了，很懂事。她说：“刚离婚的时候，家里人劝我说要争气。其实，女人争气，能争到什么程度？女人再争气也有限。就算自己再要强，但要是碰到负心的男人，还是由不得自己。我算是想明白了，这辈子小孩是我最大的骄傲。有了他，我什么都不想争。”杨静言说，自己不是有野心的女人，不想当领导、不想当经理、不想当武则天，更不习惯把员工当作家奴一般呼喊吆喝。“说我没有领导才能，我也无所谓。我只做自己能力范围的事。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份得到尊敬的工作。”
　　
　　他和她成了很好的朋友。他同情她、敬她是个好女人，他对她没有别的意思。他们成了很多年的朋友。这几年，他经常要出差时，出远门时就把自己的母亲托给她照顾。她儿子求学时有难处，他也帮忙找关系。等到她儿子大学毕业，他替他申请了大学，托那里的亲戚代为照顾。
　　临去美国的那天，贺政开车送杨静言和她儿子去机场，这是贺政第一次看到她儿子，高大、秀气，有着年轻人的沉默。她为儿子拎起行李包，儿子立刻从她手里把包抢过来：“我自己来。”她站在一旁，看年轻人利利索索地从车上卸下行李。他现在是个男人了，有足够的力气保护母亲，不要她再为自己受一点点辛苦。
　　贺政也曾经这么想过。当时李英琪嘲笑杨静言的字字句句，如同在讽刺他。他和这个男孩一样，与单身母亲相依为命、度过了一段艰苦的岁月。年幼的时候，每次看见母亲背着米回家，很想为负重的母亲托一把。等到成年了，绝对不会再让母亲搬重物、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辛苦。
　　他就是看不惯李英琪理所当然地差遣杨静言把东西搬进搬出。毕竟，杨静言既不是能干粗重活的女民工，也不是搬食的蚂蚁。同样身为女人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别！贺政当时对李英琪说：“够了，我要娶的是能持家的女人，不是大小姐，更不是伪大小姐。大家都是劳动者，都是平民百姓，为什么要有自封的等级？”这几句话让李英琪左思右想了这么多年，还是没有明白。
　　
　　在业内的年度聚会上，杨静言和李英琪又见面了。虽然这么多年，两人一直刻意在回避见面，但既然遇上了也没有退避的道理。她们自自然然地打了照面，私下里内心并不见得平和。她和她如今在业内已是地位相当。只不过李英琪有的，杨静言全有了；杨静言有的，她还是没有——李英琪始终没有结婚。
　　她们见了面就冷场，无话可说，于是都把头转向舞台看演出。此时，一个小女生正带着一群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在台上又跳又唱。杨静言和李英琪都不认得现今的小明星了，有年轻人告诉她们，这个打头的女孩叫王心凌。
　　王心凌的肋下突然多出一双手，把她凌空托举起来，托起王心凌的是她身后一个比较壮实的女孩。杨静言为这个动作耿耿不已，低声说：“编舞的人是蠢货。”
　　“怎么见得？”有人诧异道。
　　“每个女孩都是矜贵的，难道他不知道吗？”